网站首页 >> 诗画 >> 文章内容

南兵军:清明忆母

[日期:2025-04-07]   来源:  作者:南兵军   阅读: 6026 [字体: ]


农历乙巳年(2025年)清明节,是双春闰月60年难遇的特殊祭祀节日。我默诵着杜牧的《清明》诗作,来到济宁“银河陵园”(二十里铺园区)。这是父亲去世与母亲、继母合葬于此处后,我与家人、弟妹连续第13年为他们扫墓。每当这一天,都是幸酸的、痛苦的、灰暗的,往往想着说不定几十年后的自己也会在这样的地方,让家人们哭泣。母亲去世早,比父亲去世早了近30年。今年是母亲诞辰95周年,逝世40周年,故以此文悼念。

这是一个三人合葬墓。墓四周的松柏树和野草沾了露水,沉甸甸低垂着,像极了母亲最后那些日子里的手,总是无力地搭在床边。我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和水珠,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块,却仿佛触到了母亲温暖的脸庞。“爸、娘、刘姨(继母),我和弟弟、妹妹们来看您了。”话一出口,喉咙像是哽住了,恍惚听见母亲在轻声应答……按照兄妹的排序,我在前,一一向墓碑跪拜磕首。

我的母亲朱广英患(肝)癌症,是她与父亲从济宁来省会给我照看儿子时查出来的。当时我为省会原大军区机关的一名副处长。1984年元旦刚过,母亲半夜称胃不舒服,我以为她是昨晚餐抢着吃剩菜的缘故。翌日一早,我就领着母亲到军区总医院(现解放军960医院)看病,一位有经验的女军医看了母亲肤色,马上安排了化验血、B超、CT等检查项目,结果出来后,确切地告诉我,你母亲患的是肝癌晚期,从现在医疗水平看,没有什么有效治疗办法,生命期限差不多还有半年。她又问了母亲病史,我说长期吃安眠、镇定类的药,以控制精神疾病的复发,医生初步判断是药物造成的肝损坏并恶变至肝癌。这一变故,犹如晴天霹雳,完全出乎预料,毫无思想准备。我与父亲商定,暂时将病情瞒着母亲,告诉她是严重胃溃疡,需要吃药休息。把父、母亲送回济宁后,我差不多每两周回去看望一次,以“死马当作活马医”的心态,将到处打听买的各种治疗癌症的药物(偏方)送回去。可无论怎样努力,也未能挽救母亲的生命。1984年6月15日上午,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长途电话,说母亲病危,我抓紧买上火车票,到兖州下车后,被表哥用自行车接到济宁县医院时,已是凌晨2点多。弟、妹告诉我,母亲上午吃了几口饭,还问你什么时候到?下午就突变昏迷、疼痛抽搐了。医生说上午是“回光返照”。凌晨3时许,母亲的手动了一下,我抓住她的手,大声喊着“娘”,可她只张了几下嘴,便永远闭上了眼睛。母亲于1929年12月29日出生,1984年6月16日去世,享年55岁。从她查出癌症到去世,正好6个月,与医生说的“生命期限半年”相吻合。

我的母亲是原济宁县(现济宁市任城区)李营镇马庄村一户贫农人家的女儿,上有一个哥哥和姐姐,下有一个妹妹,其父亲早逝,是母亲(我外祖母)含辛茹苦将他们兄妹养大成人。我的母亲未出嫁前被称作“二姑娘”,20岁时嫁给我父亲,被我姥姥家改称为“老南家的”。我母亲从农村嫁到济宁城里时,开始是在一家公私合营的麻纺厂做工,生下我之后,因雇不起保姆,便抱着我上下班,那时工厂没有托儿所,上班时便将我放在车间的一个旮旯处。一次下班后,见我幼小的嘴上、鼻子里塞满了棉麻毛絮,憋得都哭不出声音了。母亲既心疼孩子,又舍不得工作,左右权衡,还是辞掉了工作,跟随在汶上县康驿镇工作的我的父亲,做“全职太太”了。

我母亲没有上过学,但懂的东西不少。她虽然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和流行的钱币、票证什么的,会哼唱《穆桂英挂帅》《花木兰从军》等豫剧唱段,其它的文字和文艺几乎与她不沾边。但“孔孟之乡,礼仪之邦”传承的一些“老理”她似乎有所了解。母亲经常挂在嘴上的“三纲五常”,至于具体内容不见得说清楚,但“君、父、夫”的地位在她心里是明确的,有爱心、懂礼数、做善事、讲诚信之类的话也经常念叨。她教育我们说“你们要学好,不然别人会说‘子不教,父之过,丢你们爸爸的脸。”还经常用“小时不争气,老了活受罪(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)”“不要强人所难(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)”“说瞎话(撒谎)打的轻(重打)”(人无信不立)“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’,只要自身正,谁拿你也没办法”“知恩图报”等话勉励我们。母亲虽然没有说过“家风家教”,但她的言传身教我们终身难忘。

印象中1957年夏,汶上县康驿镇一带因下暴雨造成洪水泛滥,我们家住在镇西头租赁的两间土坯房里,随着“发大水了,快跑呀”的呼喊声,母亲什么家用的东西也没拿,冒雨抱着妹妹、领着我和弟弟一个劲地向镇东边高处跑,等父亲来后重新租房安顿,两天后才去老房子收拾东西,发现房子塌了半边,里面的被子、衣服什么的全被泥水浸透了。母亲说,东西不重要,只要人没事,一切还会有。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,母亲时常领着我到“姥姥家”(她娘家)捡拾庄稼,有时看护庄稼的熟人认识“老南家的”,便塞给母亲一些玉米、地瓜什么的,母亲说什么也不要。她说这是两码事,我捡的是你们放弃的,不能拿你们收获的。一次,我因口渴,顺便在路边地里扒出一块地瓜,被母亲发现后,硬逼着我把地瓜埋入原地,尽管那块地瓜不可能再成活,但那句“人家的东西不能随意拿”的家教伴随我长大成人。

在我记忆中,母亲一生就是三件事:照顾丈夫、疼爱孩子、算计生活。一天到晚忙忙碌碌,就是不知道心疼自己。20世纪60年代初,全家从汶上县康驿镇迁回济宁城里,父亲先后调到离家20多里地的一个良种场和一家医院做行政工作,没有特殊事情,每两周才能回家一次。只要父亲在家里吃饭,母亲总是给他“开小灶”,单独做点他愿意吃的。母亲开玩笑说,“你们爸爸是家里的‘顶梁柱’‘财神爷’,首先要把他伺候好。”把父亲照顾好后,为尽可能地让孩子们不受委屈,母亲隔三差五地买些猪油和杂鱼之类的“荤腥”让全家“解馋”。打我记事起,就没见过母亲在餐桌上吃过“鱼身子”,总是说自己愿意吃鱼头,后来孩子们试着吃鱼头后,才知道母亲“用心良苦”,她是把好东西留给孩子们吃。夏、秋瓜果季节,母亲为能让自家的孩子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吃到瓜果,便到郊区农家按批发价买些瓜果,而后按市场价在城里卖,待卖到“够本”时,便不卖了,把剩下的瓜果给我们吃。

1964年,我小学毕业考济宁一中初中部,是正怀孕的母亲陪我去的考场,“录取榜”公布后,看到有我的名字,便第一时间告诉了母亲。那天,母亲很高兴,挺着大肚子给全家擀了面条吃。可晚饭过后,她便躺在床上说肚子疼,到了晚上十点多了也不见好。我急忙拿了自己的零花钱,敲开老运河南门口药铺的夜间应急“窗口”,说要买治肚子疼的药,值班大夫看我是个孩子,便卖给了两包“柴胡”,说吃吃看看,不好再来。这是我第一次认识“柴胡”。当把药递给母亲时,她夸我懂事,却哭笑不得地说,是快生了,不是吃药能治好的。我说,去医院吧?她说,不用,嘱咐我请来邻居“胖婶”。胖婶来后,一阵忙活,天快亮时,我最小的一个妹妹就呱呱坠地了。

“困难时期”过后,那时已是父、母和我、弟弟及四个妹妹的八口之家,父亲每月的工资,除留些自身的生活用项外,其余的用于家里已是很紧巴,而家里大事小情全靠母亲操持。全家从汶上县康驿镇迁到济宁城的头几年,为了租到价格便宜的住房,总是不停地搬家,四年搬过三次家。有一年,房管部门为无房户建了一批简易房,母亲听说后唯恐没有我家的,便到处找,找了居委会,又找办事处,找了这个领导,又找那个管事的。经考察评估和研究,街道办事处答应按房管局低价租赁给我家一套三间约30平方米的简易房。还未等新建房抹内墙灰、按窗户玻璃,正赶上下大雨,我家住的老出租房漏个不停,母亲便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冒雨搬到新建简易房里,用纸壳堵上窗户,地上铺上麦秸当床,便生活起来。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(1962年),还处在婴儿期的三妹患脑膜炎,那是当年流行的一种传染病,只能安排住在城北郊区的一家乡村医院里治疗。当时医疗条件受限,治愈率较低,病死的婴儿不在少数,况且保全生命后多数还会留下“痴呆”等后遗症。眼看着三妹的病情不得好转,在奄奄一息之际,医生建议放弃治疗,当时父亲也拿不定主意,可母亲不舍、不离,更不弃,抱着病危的孩子硬撑着,口对口地喂药,一天一夜后,三妹竟然奇迹般的苏醒、会哭了,直至痊愈出院,她成长中也未落下后遗症。有一次,我弟弟被查出患肝炎,医生说,除吃药外,要给他吃点好的、有营养的食品,当时家里连个鸡蛋都吃不起,其它有营养的东西更没有了。母亲听说西红柿有营养,便每天下午到菜市场买些处理的西红柿,采用多种做法让弟弟吃,弟弟吃了一个多月的西红柿后,再到医院检查,肝功指标竟奇迹般的正常了,以后再没有复发过。


我不到18岁参军入伍时,母亲还不到40岁,当时母亲正患精神疾病,靠吃药控制。当我把入伍通知书拿回家后,父亲和弟妹还有我,都很高兴,唯独母亲满面愁容。我知道,她要的是我“不远游”,但又不愿意扫大家的兴。我当兵集结前,母亲提议全家照张像,大家都穿上平时爱穿的衣服,最小的四妹当时只有5岁,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,她一个姐姐借了邻居小伙伴的,很合适也很好看,但自尊心强的小妹说什么也不穿。母亲懂得孩子的心,难过地拆了一件半旧的衣服,给她重新缝了一条薄棉裤,小妹高兴地穿上照了“全家福”。

母亲的精神疾病究竟怎么得的、是什么时候得的,很难说得清。我记得母亲在汶上县康驿镇的时候,整天无忧无虑、乐呵呵的,能说会唱。全家迁到济宁城后,她开始忙忙绿绿,一天到晚不得闲;后来就说话很少,沉默寡言;又后来睡不着觉,有烦躁情绪;再后来就经常自言自语,时常不睡觉。她为此遵医嘱吃了不少镇定和安眠的药,也住过院,但就是除不了病根,总是时好时“犯”(病)。后来我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,分析了母亲的病因。认为主要是母亲生活压力、思想压力过大,加之文化水平和思维层次受限,难以自我排解而导致的。我母亲从小个性强,有自尊,长像漂亮,各种活计都拿得起,是村里有名的“俊姑娘”“能闺女”。在汶上县康驿镇时,跟着父亲吃商品粮,各种条件比一般农村家庭也好些。生活在同等条件下的乡镇她有一定的优越感。但全家迁入济宁市后,看似进城了,但无房、缺钱、孩子多,花销大;看到亲戚、邻居家都比我们家过得好,她那在农村的优越感和自尊心,逐渐被在城市生活的自卑感和压抑情绪所替代,虽然几经奋斗,终归力不从心,久而久之,便患上了抑郁症、癔症以致严重的精神疾病。待孩子们渐渐长大,分别有了工作,父亲调到城里工作后,母亲的病态好转了许多,“犯病”的次数越来越少,但控制病情的药物始终没有停止,且缺少服用相应的保护类药物,长此以往,造成肝损坏和肝癌的发生。


我是家里的长子,父、母从小就把我当作“第一个纽扣”系正、系好,给弟、妹做样子。父亲在家少,母亲患病后的那些日子里,我“早当家”的担子就逐渐挑起来了。八九岁时我就学会了挑水、做饭、洗衣服等,包括擀面条、包大包子这样的面食活计也会做了;还学会了“掏腿”骑自行车(因个矮,斜腿在自行车大梁下面骑)买煤、粮、菜等。在其过程中,也体会到父母的含辛茹苦和“拉扯”我们不容易。我从内心明白母亲没有享过什么福,立志长大后好好孝顺母亲。特别是自己成家立业、结婚生子后,就更想让母亲跟着我们“享享福”,可母亲总是说:“不忙,等你条件好些,住房宽绰些再说。”母亲查出癌症那次在我家住时,当时住的是不足10平方米的筒子楼房间,只能摆开一张床,父、母晚上只好打地铺睡觉。等到后来我的住房等条件好了,可母亲却“走”了。我为此不知懊悔、自责过多少次。人们常说,人生三不等,即孝敬父母不能等,积德行善不能等,身体健康不能等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我们总希望自己成长的脚步能赶上父母老去的速度,岂不知我们忘记了时间的遥控器并不受你的控制。时间不等人,如果等到我们有条件和能力再去孝敬父母时,可能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。

阴沉沉的天气伴着凉风,父母墓碑两旁的松树婆娑摇动,似乎在告诉我们:“人生哪能多如意,万事只求半称心”。人生,没有十全十美,只有自然而安。我们应该学会接受生活中的不完美,接纳自己的不足和缺陷,与其执着于追求完美,不如珍惜当下的真实,享受生活的过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(作者:齐鲁文化、黄河运河文化研究学者)

2025年4月5日于泉城

相关评论
赞助商链接
赞助商链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