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西南平原的清明总卷着细沙,黄土地上泛着麦青。我背着竹筐走过田埂,见老槐树的枝桠间悬着几串纸鸢,褪色的绢面在风里簌簌作响。这让我想起五十年前的寒食节,母亲在灶屋教我背《课文》,她的围裙沾着槐花蜜,在土墙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
"言语是心的秤杆。"母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。那时我还不懂,直到有一年黄河决堤冲垮了邻村的土屋,父亲带着青壮们昼夜抢修。黎明归来,他赤着双脚望着浑身沾满的泥浆却笑着说:"林大爷一碗绿豆汤,比棉袄还暖人。"后来我才明白,那些在打谷场上的唠叨,在井台边交换的旱烟,都是庄户人最朴素的情分。
村头的剪纸姑娘嫁到兖州那年,送了母亲一幅牡丹图。她说:"婶子教我剪的'五毒'花样,救了我家娃的命。"母亲摸着红纸上的牡丹,眼里闪着泪光。二十年后,姑娘带着海外归来的儿子寻到老宅,鬓角的白发在风沙里颤动:"要不是您当年教我剪纸换粮,我们母子早饿死在关东了。"
去年清明给父亲上坟,遇见七十年代小学堂的李老师。她裹着蓝布头巾站在碑林前,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被风掀起衣角。我们蹲在石碑旁填土,她忽然说:"你当年替柱子扛了逃课的罪名,却没说他娘卧病在床。"我望着碑上父亲的名字,想起那个替辍学同学顶罪的午后,《算术》课本上的铅笔字被泪水晕染,却让我懂得有些沉默比辩解更珍贵。
风沙渐紧,我缩进村口的茶棚。老茶客们正说着邻庄的喜事:王铁匠的儿子考上了师范,赵奶奶把攒了十年的鸡蛋钱捐给了学堂。窗外的麦浪里,几个戴红领巾的娃子奔跑着经过,他们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布谷鸟。
暮色四合时,我在老井台遇见卖香的瞎眼老汉。他的柳条筐里躺着几炷檀香,香气裹着麦秸的气息。"给您爹带几炷吧。"他摸索着把香塞进我手里,"他当年帮我重刻了《孟子》盲文,我这双瞎眼还记得他刻刀的声音。"
走出村口,风停了。天边泛着青紫色的光,老槐树上的纸鸢还在摇晃。我忽然懂得,这世间最珍贵的,从来不是转瞬即逝的热络,而是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厚道与良善。就像母亲留下的剪纸花样,李老师的蓝布头巾,老汉柳条筐里的檀香,它们在时光中默默生长,最终化作照亮人间的火种。
黄土地上的暮色漫过麦垄,我轻轻抚摸手中的檀香,仿佛触到了父亲刻刀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