乍读《贞观政要》,有关唐王李世民的言行,大有似曾相识之感,细细回味,与如今的我们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高尚言行,何其乃尔。这种说法不尽贴切,姑且以此来拟比我最初的感受。大唐延续一百八十二年后,太宗的曾曾孙宪宗在与宰臣们廷议时,有如此一问,“为政宽猛何先?”时为同平章事的权德舆做如下回答“秦以惨刻而亡,汉以宽大为兴,太宗观明堂书,禁抶人背,是故安史以来,屡有悖逆之臣,皆旋踵自亡,由祖宗仁政结于人心,人不能忘故也。然宽猛之先后可见矣。”
即便在大唐的晚期,挽歌业已响起,大唐长安的宫苑里,太极大殿的丹墀上,黄巢吟诵着他的菊花诗时。身为凤翔节度使的郑畋之所以复兴大唐的信念坚定不移,因为看到的仍是“人不厌唐”。太宗余荫庇佑大唐近三百年,世所罕见。其实,也是情理中的事情。
贞观四年的某一天,太宗世民偶翻一本名为《明堂针灸图》的养生书时,读到“人之五脏之系,咸附于背”,心有所动。当下颁敕“自今不得笞囚背”!一代帝王,情发于衷,毫无作秀之嫌。看似小事一桩,但对大唐、对万民、对后世,影响之深刻,无法估量。到了衰世之时,唐民对此仍然念念不忘,一再提及。李氏王朝的大厦,几度摇摇欲坠,终因太宗遗泽相助,总算没有坍塌,绵亘近三百年。
让我们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,将目光投注到太宗世民及他的大臣们身上。没有李世民,就没有大唐的辉煌,若没有魏征等贤臣相助,也不会有千古一帝的李世民。我敢做如是说。
世民登基之初的武德九年,大唐败像已现,倘然再无强人力挽颓风,李氏王朝历二世而亡,不是没有可能。李世民是大隋王朝如何从烜赫一时而迅速败亡的目睹者:开皇年间所蓄积的生机与活力,仅历大业数十年,便消磨殆尽。一个蒸蒸日上的王朝,一个弦歌四起的时代,很快便陷入激烈的动荡之中,边尘频惊,乱象陡起,本如铁铸铜打的大厦,不足二十年,轰然坍塌,如同泥糊。暴起的乱民聚集起来犹如混混洪流,呼啸而来,浊浪排空,巍巍大隋王廷,转瞬之间便陷入滔天的洪水中,再也不见一点踪影。其迅其疾,令人瞠目结舌。君主刚愎自用,不恤国力,百官趋迎阿谀,自求富贵,终于酿成了亡国之祸。李世民亲眼目睹。
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,“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”,日后,他在魏征百年后的这句感慨,何尝不是大隋之亡,在他内心深处的折射。李世民坚定一个信念,全新的王朝就应该有一个全新的气象,令万古敬仰,百世追慕的气象。首要的,便是帝王的气象!包容四海的胸襟,雄视千古的气势,超迈古今的气度,百折不挠的意志,稳如磐石的定力,为达目的虽九死而不悔的韧性,这些优点集于一人之身,此人,何事不成,何业不兴!身为大唐之主的李世民的身上,便荟萃了如上优点,他成就的是一个王朝,惠及的是天下兆民,惠泽的将是后世万代。
大唐之兴,功在世民,也在其臣。看看他身边的群臣吧,魏征、王珪、萧瑀、封德彝、马周、李靖、李勣、尉迟敬德、长孙无忌等等,这些济济于大唐朝廷的当世俊杰,来自四面八方,或者说来自不同的阵营。在李世民人格魅力的感召下,拱卫在他的周围,以各自卓尔不群的过人才华,共同造就了万古颂扬的“贞观之治”。
贞观七年正月,李世民大宴三品以上官员,酒酣耳热之际,为助酒兴,更是为了颂扬世民的文治武功,当廷奏起了《七德舞》,其舞,诚如当今的《长征组歌》。太常卿萧瑀上言:《七德舞》形容圣功,有所未尽,请写刘武周、薛仁果、窦建德、王世充等擒获之状。李世民回答如下:他们也都是当世英雄,今天在座的臣子,有许多曾北面事之,让他们看到昔日的主子的如此情状,能不伤心?免了吧。这就是帝王的胸襟,包容四海又体谅备至。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他们为了大唐是尽了死力的。
贞观一朝名头最大,影响深远的当数魏征,至于今天仍然为人们广泛传颂。贞观朝所散发出的万丈光华,其中便有他最亮的一束。史载,魏征貌不过中人,而脾性、才气却迥异他人。对于唐王世民,直言不讳,犯颜强谏。敢逆揭龙鳞的也只有他。太宗本就天生神采,令人不可仰视。唯有魏征,无所畏惧,镋言直语,帝威亦为之“霁”。
其实原本魏征并不属于李世民的阵营,而是完全站在他的对立面的。他年轻时做过道士,追随过李密,曾是太子建成的洗马。玄武门之变前,他力谏太子建成提前下手,除掉秦王世民。并断言,否则,祸不旋踵。可惜太子建成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里。故此,世民除掉太子建成后,当下便提审了魏征,劈头一句:“尔敢离间天家骨肉!”魏征神色不易,淡淡而言“可惜太子没有听我的劝告啊!”李世民为之心折。骨鲠之臣,忠心可嘉。这样的人放在身边,将会受益无穷。世民当下拜魏征为殿中侍御史。魏征归来,是世民之幸,大唐之幸,也是中国历史之幸,倘然在以后的《诤臣传》中少了魏征的一笔,我敢断言,中国的历史将为之逊色不少。
大唐出现一个魏征,更确切地说,因为时为天子的是李世民,才会出现魏征。这两个名字不可分割开来。贞观六年,也就是公元623年的7月,唐王世民宴近臣于丹霄殿,他们君臣间有一番对话,我们可觅出一点玄机。兹将他们君臣的原话抄录如下——长孙无忌(李世民的小舅子,在以后的章节中还会出现)曰“珪、征昔为仇雠,不谓今日得同此宴。”上曰:“珪、征尽心所事,故我用之,然征每谏,我不从,我与之言辄不应,何也?”魏征对曰:“臣以为事不可,故谏,若陛下不从,而臣应之,则事遂行,故不敢应。”“且应儿复谏,庸何伤?”对曰:“昔舜戒群臣,尔无面从,退而有言。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,乃面从也,岂稷契事舜之意也!”上大笑:“人言魏征举止疏慢,我视之更觉妩媚,正为此耳。”征起,拜谢曰“陛下开臣使言,故臣得尽其愚,若陛下拒而不受,臣何敢数犯颜色乎!”天机尽泄。倘若是隋炀帝,一顿乱棒打死,那里还有什么诤臣?谁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?!大唐天子李世民的非凡气度造就了诤臣魏征。
有例为证。一次,太宗世民怒气冲冲回到后宫,口中愤愤道:“我须杀此田舍翁!”贤惠的长孙皇后闻听之下,大吃一惊,“为何?”“这个老帽,竟然在朝堂之上顶撞朕,让朕几乎下不了台,找个机会非杀了他不可。”接下来的一幕,很是让这位大唐天子大大的吃了一惊:皇后穿上了只有大典或者祭祀时才佩戴的正装,神态肃穆,向太宗世民行叩拜大礼。世民惊问其故。皇后正容而言“妾闻主明臣直,今魏征直,以陛下之明故也,敢不贺!”史载:上乃悦。感谢这位聪明贤惠而又机智的长孙皇后,她巧妙地送的这顶高帽无异于一副紧箍咒,紧紧的套在了太宗世民的头上,变相约束了皇帝的任性,也保全了魏征他们一干直臣的身家性命。贞观之治,皇后长孙氏,功不可没。由此,大唐的朝廷之上诤臣又岂止一个魏征?
上文提到的王珪也是直臣一个。他与魏征一道都曾辅佑过太子建成,也曾不止一次劝诫太子除掉秦王。玄武门之变,他逃到了巂州,为唐王世民召回。李世民看重的是他的人品,拜为谏议大夫。故而才有世民如此一说“征、珪尽心所事,故我用之。”王珪果然不负众望。
贞观二年,李世民曾命太常卿祖孝孙教宫人音乐,不称旨。李世民大为不满,当廷训斥。温彦博、王珪上言“孝孙本是文雅之士,教那些本来就没有音乐天赋的宫人,就很不相宜了。现在对他横加指责,有失公允。”盛怒中的李世民,咆哮不止“我视你们为心腹,置于左右,应该忠心尽力助我,为什么附下罔上,为孝孙游说呢。”文彦博大汗淋漓,扑通下跪,口称有罪。王珪神色不变,兀立不动。“陛下责怪臣下不以忠直事君,今臣下所言,岂有私心,曲意蒙蔽陛下吗?这是陛下负臣等,非臣等负陛下。”太宗默然而罢。次日,世民不无愧意地对房玄龄说道“自古帝王纳谏实在是太难了,昨天我责怪温彦博、王珪,到现在还后悔。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,不再尽言直谏了啊。”君明臣直,令人为之拍案!
时值贞观十一年,也就是十年之后,已是礼部尚书的王珪,被世民委任为魏王李泰的师傅(李泰素有才名,颇好文学,差点成了世民的继承人,在以后的章节中,还有交待)。李世民语重心长地对李泰道“汝事珪当如事我。”可见王珪人品贵重,在太宗心目中的位置,无人能及。故此,“泰见珪辄先拜,珪亦以师道居之”。
王珪的儿子敬直娶的是南平公主。过去,公主下嫁,皆不以妇礼事公婆,王珪却说“今主上圣明,动循礼法,我受公主拜谒,不是为了自身的荣誉,而是要成国家之美。” 与其妻就席安坐,令公主执盥洗之礼。自此而后,“公主下嫁,始行妇礼,自珪始”。开此风气,王珪首功。王珪成就了贞观年间的又一种新气象。
贞观一朝,犯颜强谏者大有人在,不胜枚举。再举一个知名度不算很高,写来颇有点兴味的人物吧。此人姓张名玄素,也是投诚人员之一。他做过大隋的县尉和户曹,在隋做官便很清廉,声誉很好。窦建德打开他所做官的县城,要杀他,举城百姓为之请愿,“号泣请代其死,户曹清慎无比,大王杀之,何以劝善?”这才捡回一条命。后来辗转归唐。
贞观四年,张玄素在中书省任职,官拜给事中。时年六月,太宗敕令,发卒修洛阳宫,以备巡幸。张玄素上书切谏,其中有这样的句子“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殿,非今日之急务。陛下今处突厥于中国,突厥之亲,何如七国,岂得不为先忧。陛下初平洛阳,凡隋代宫室宏侈者皆令毁之,曾未十年,复加营缮,何前日恶之,今日效之也,且以今日财力,何如隋世?陛下,疮痍之人,袭亡隋之敝,恐又甚于炀帝矣!” 语言犀利、尖锐,直击问题要害。李世民脸色阴沉的几乎滴下水来“你说我不如隋炀帝,那与桀纣相比呢?”张玄素不假思索“此役不息,与桀纣无异。”世民为之错愕,稍顿,不无自嘲的道“是我想事情简单了,没想到后果竟然如此严重。”他回头对房玄龄道“我本以为洛阳处在中原腹地,各方朝贡,路途大体相等,为了方便地方罢了,今日听玄素一说,确有道理,此役停了吧,以后再去洛阳,即便露宿又有何妨。”张玄素的耿正,确实有些过分。唐王世民尽管有着常人难以具备的博大心胸,但他毕竟是人,人身上固有的劣根性在他身上亦有表现。表面上他对张玄素的谏言,虚怀以纳,并对张怀素予以褒奖。而在内心深处却也结下了芥蒂。他以张怀素人品贵重为由,派往太子承乾身边为左庶子。
贞观十四年,在神圣的太极殿上,李世民不大不小报复了他一下。玄素曾做过隋朝的小吏,并被流放过。太宗忽然发问“卿在隋朝做过何官?”没头没脑一句,玄素有点发懵,只好如实回答“县尉”,问“没做县尉前,又是什么呢?” 玄素答“流外。”相当于今天的劳改。太宗最为刻毒的是这一句“何曹?”史载,玄素耻之,出阁殆不能步,色如死灰。
谏议大夫褚遂良心中不忍,为之上书“君能礼其臣,臣乃尽其力。玄素虽然出身寒微,但陛下看重的是他的才干,擢拔三品高官,翊赞皇储。今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穷究其门户,又怎能指望臣下为陛下死心塌地呢!”这是唐王的一个恶作剧,小小的报复一下。局中的两个人心知肚明。不明就里的褚遂良那里清楚,毅然上书。亦可见贞观朝的政治何其清明,臣下容不得君王有一点任性、胡闹。
贞观之治,能达到封建社会治理天下的一座高峰,绝非是太宗一己之力。大唐之初,大唐朝廷基本上实行的是君臣共治。贞观朝的重臣,人人有份,概莫能外,魏征又当功推第一。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,直言不讳,毫不留情,敢说人所不敢说,敢做人所不敢做。他的谏言,犹如一副副清凉剂,使得太宗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,在巨大的成绩面前没犯根本性错误。即便今日,读他的谏言,不由得不肃然起敬,不得不钦佩他的胆略、忠贞。
贞观十六年,魏征的上书,内容如斯“陛下临朝,常以至公为言,退而行之,未免私僻,或畏人知,横加威怒,欲盖弥彰”。表里如一、言行一致,这是一种极高的道德标准,圣人也难一生奉行,而没有一点违背。唐王世民即是如此。这个看起来的公开的秘密,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,却属于绝对的隐私,不容人当面揭穿,这事关个人品质。当然,这样的心口不一,大都是善意的,并非都充满了邪恶,对他人或是社会并不都是构成什么危害。人身上固有的缺点,太宗概莫能外,也有。
一个人身上最大的隐私,哪怕是平常人最为亲密的朋友也不会当面直陈,更何况自己的君王?无从得知唐王世民当时的神态如何,但就我们推测,该是何等的尴尬。后来的结果,却是世民欣然接纳,并大大褒奖了一番魏征。世民的心胸之大可窥一斑。没有太宗世民,便没有诤臣魏征。君臣相知相助,才成就了大唐的贞观之治。
细细品咂,贞观年间,偃武修文,是太宗一以贯之推行的国策。
贞观二年,西突厥颉利可汗来降,李世民曾发出这样的感叹:“朕登基之初,有人劝我以威权御天下,对外夷大加征讨,以树帝王之威。只有魏征劝我,偃武修文,着力发展经济,搞好我们自己的事情,国力强大了,四夷自服。穷兵黩武,只会自损国力,后果难测。今天,东突厥臣服,万民安居乐业,魏征功不可没啊。”魏征自是不敢贪天之功:“还是陛下英明神武所致,臣下只是尽了一言而已。”世民陶陶一乐“我们君臣共同之功。”没有太宗世民,就没有贞观之治,没有魏征,贞观之治将逊色不少,可以这样说。
太宗世民早就对突厥耿耿于怀。登基之初,有人主张,在西北边地修筑亭障碉堡,以御突厥。唐王毅然否决:我当扫清沙漠,灭此丑虏,何劳于此!十余年后,他在接见前来京城述职的并州都督李勣时,大发感慨:卿就是朕的长城。言外之意,凭借强大的国力,业已组建了一支足可横扫天下的铁骑,对于胡虏,无须采取守势了。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,用在这里也颇为熨帖。此后的三五年间,东、西突厥先后败亡,他们原来的所谓的可汗、酋长都成了大唐朝廷的侍卫将军,中原朝廷上,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奇观:胡汉杂处,济济一堂,共商国是。
贞观朝的赫赫战将中,不乏北方的少数民族的优秀人物,那个曾在渭桥事件中作为颉利特使的执思失力也在其中。执思失力后来的表现可圈可点,多次进击大漠,屡立大功。后面的章节中我们还将专门提到。这就是帝王的胸襟,包容万物,视华夏、夷狄如一家。
贞观十七年,在长安的翠微大殿之上,大唐君臣之间有过这样一番对话: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,却不能服夷狄,我才能不及古人,而成功过之,为什么呢?李世民作如是说。当然得到的是一片恭维颂扬之声:陛下功德如天地,万物不得为名言者。李世民摇头否定:不对,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,不外乎这五个方面因素,其一,自古帝王多嫉妒才能超过自己的人,我却视若己有,非委以重任不可。其二,人无全才,舍短用长,我从不苛求。其三,自古帝王往往将贤才揽入怀中,恨不得将无才之人推入沟壑,我则不然,对贤人,我敬,对不才之人,我甚为怜惜,故此贤愚各得其所。其四,自古帝王,多厌恶正直之士,隐诛显戮,不可胜计,自我登基以来,正直之士,比肩于朝,未尝废黜过一人。其五,从古至今,皆贵中华而贱夷狄,只有我一视同仁,向无夷狄之分,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啊,因此,他们都来依附于我,视朕如父母。因了如上的这五点,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成就。说到这里,他回头问褚遂良:你是史官,我说的可是事实?褚遂良的回答更为绝妙:陛下盛德不可胜载,独以其五者自许,盖谦谦之志尔!
太宗的头脑一直保持着少有的清醒、冷静,这在中国的历史上的君主中,并不多见。李世民执掌大唐之时,距隋亡尚不足十年,他目睹了大隋的一度辉煌,也目睹了在极短的时间内,铜铸铁打的江山,是如何如土垒般瞬间坍塌的。他的表叔杨广,也曾是一个多么有本事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啊。他博学多识,才华横溢。就在他的手上,埋葬了大隋王朝,也毁掉了自己。教训何其深刻!
“朕观隋炀帝文集,文辞博奥,也是极力推崇尧舜,而斥责桀纣,可是做起事来,却又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?”一天,李世民若有所思地对群臣说。魏征对答:人君虽然圣哲,但仍需虚己以受人。故此,方能使智者献其谋,勇者竭其力。隋炀帝恃其俊才,骄矜自用,故口诵尧舜之言,而身行桀纣之事,曾不自知,以至于亡。太宗心事沉沉:我们君臣当引以为戒啊!贞观六年,秘书监虞世南将世民的文治武功汇编成册,名曰《圣德论》,上呈唐王。世民亲草诏书作答“卿论太高,朕何敢拟上古。但比近世差胜耳,然卿适睹其始,未知其终。若朕能慎终如始,则此论可传,如或不然,恐使后世笑卿耳。”
时隔七年,即贞观十三年,大唐在世民君臣的共治之下,各项事业蒸蒸日上,国力空前繁盛,时年二月,著作郎邓世隆请求出版李世民的文集。太宗做如下答复:我的辞令,有益于国家和百姓的,史书皆已记下,足为不朽,若其无益,集之何用!梁武帝父子、陈后主、隋炀帝都有文集行于世,何救于亡?人主患无德政,文章何为?于是拒绝了邓世隆的请求。
大唐的顶层制度设计有其非常合理科学的一面——廷议之时,起居郎在场,随时记下帝王的言行。秉笔直书,不枝不蔓,所记内容,皇帝也不能随便查阅,有其相对的独立性。中国数千年的正统理论:史笔如刀。这是在皇权至上时代,唯一可以对帝王的约束。为历代所推崇。《春秋》出,天下乱臣贼子惧。政治开明的大唐,更是将此制度加强和完善到无以复加。有一次,李世民自言自语:“朕每临朝,欲发一言,未尝不三思,恐为民害,是以不多言。”给事中兼著作郎杜正伦答曰:臣职在记言,陛下之言失,臣必书之,岂徒有害于今,亦恐贻讥于后。太宗的心思,杜正伦何尝不知,他故作不解,巧妙的回绝了大唐天子的暗示。
贞观十六年,李世民终于按耐不住,同年四月,他赤裸裸的向褚遂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:卿犹知起居注,所书可得观乎?褚遂良正色答道:“史官书人君言动,备记善恶,庶几人君不敢为非。未闻自取而观之也。”李世民讪讪而问:朕有不善,卿亦记之耳?对曰:“臣职当载笔,不敢不记。”黄门侍郎刘洎在一旁答道:借使遂良不记,天下亦皆记之。李世民只好作罢。今人记今事议今事,何必介怀,历史是由后人写的。李世民自嘲道。他还是放心不下,史笔如刀,悠悠千载,千秋万代,毁誉尽在这书帛之中。唐王毕竟是唐王,他要行使他的“乾纲独断”,他要一窥今史。他瞄上了一个人,宰相房玄龄,当时他正监修国史。房玄龄的性格他是摸透了的,他吃定了房。倘然修史的是魏征或是褚遂良,他也断不会去触这个霉头。
“前世史官所记,皆不令人主见之,这是为什么?”世民故作糊涂,问房玄龄。房玄龄据实回答:史官不虚美,不隐恶,若人主见之必怒,故不敢献。李世民微微一笑:我的心意可不同于历代的帝王,我只想自观国史,知前日之恶,为后来之戒。你可以一一献来。谏议大夫朱子奢一旁答道:陛下所作,向无过失。史官所述,义归尽善。陛下要看《起居注》,本无大碍,若此法传示子孙,恐怕曾玄之后或非上智,饰非护短,史官终不免刑诛,如此一来,谁不希风顺旨,全身远害,悠悠千载,还有什么信誉可言?所以历代帝王不观,正是基于这个原因。
李世民不为所动,还是看了,并装模作样的的指出:六月四日有关玄武门的记载多有隐语,直书即可。我之所为,类似周公诛管蔡,季友鸩叔牙,这又有什么可以回避的呢?这恰恰是李世民之所以执意要看史实的原因所在,玄武门之变是他心中永远的痛。在乎历史、后人评说的君主,大致上都有明主之称,不信,大可翻翻史书。他们深知自己的言行对后世的影响。诚如玄武门之变,唐王世民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,为他的后人随意篡改起居注提供了借口。前有车后有辙。不幸被朱子奢言中了。